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那窝蚂蚁皆同姓-《剑来陈平安》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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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   山上描眉客,小说家有座白纸福地,两者叠加在一起,便有种种奇思妙想和诸多奇诡景象。

    于磬问道:“这座天地,都是你一点一点推敲细节,耗费心力营建而成?”

    萧形嗤笑道:“哪敢贪功,不到百一。”

    “实不相瞒,你此刻所见到的所谓无垠天地,只是十余处幻象画卷之一,被他标注为……行亭六,而我知道的总计二十余处小天地,能够占据多大的比例,我就抓瞎了。他没有给我更多打开卷轴的权柄,只是远远瞥过几眼。就像一大群……夏夜草丛间的萤火虫,光亮点点,忽明忽暗。”

    “我虽然恨不得将那陈平安剥皮抽筋,食其肉饮其血,析骸以爨,但是不得不承认,撇开仇怨,若只是道上相逢,就凭他这份手段,让我跪地磕头,认他当个祖师爷,肯定心甘如怡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里,于磬讥讽道:“道友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。”

    萧形微笑道:“既然你我注定在此间长相厮守,藏掖个什么呢?”

    接下来一幕,让于磬有些措手不及,只见那萧形笑容妩媚,凝眸对岸的妇人,萧形竟是一言不合便褪去全身衣裙,露出一具雪白的胴-体,抬起腿,环住“于磬”的腰肢……于磬脸色一沉,径直转身,走向那座青山,眼不见为净。对岸那边传来一阵阵细微的喘息声,于磬骂了一句恬不知耻的腌臜货色,萧形只是在那边自顾自与“于磬”耳鬓厮磨,媚眼如丝,如泣如诉,她望向妇人的远去背影,她手上动作不停,脱去“于磬”的衣裙,托起胸口一座沉甸甸鼓囊囊的山峦,她再用一种怜悯的眼神,喃喃低语道:“好姐姐,你根本不知道,什么都不知道。何谓天地间真正的道心。他看待此事,何止是作白骨观那么简单,好姐姐,这种鱼水之乐,床笫欢愉,我晓得你是熟稔的,何必故作羞赧……就当是一场坦诚相见的观道了,瞧着吧,欲海沉浮,亦是修行哩。”

    于磬环顾四周,大声质问道:“陈平安,这就是你的心相天地?这就是你的待客之道?!”

    萧形状若疯狂,摘掉珠钗,散了发髻,将那“于磬”推倒在地,她俯身而下,随后双方雪白娇躯如蛇纠缠片刻,萧形竟是……开始大口大口吃起了后者的血肉。

    于磬神色黯然,手脚冰凉。

    因为隐约之间,她看穿了那条长河的“真身”。

    是一条身躯极长的青蛇,“河水”实则细密攒簇的无数片蛇鳞,只是在日光照射莹耀之下,熠熠生辉,如水流淌。

    男女情爱,欲海翻波。

    那位被萧形称呼为“任公子”的年轻道人,收了鱼竿,随手丢在白云堆中,道士一步缩地来到于磬身边,并肩而行,称赞道:“于道友好眼光,这么快就瞧出这条长河的真相了。萧道友就差了好些道行和眼界。”

    年轻道士身前用金色丝线悬着一只红皮葫芦,背后衣领斜插着一根桃枝,微笑道:“入山修道之士,不必讳谈情欲。”

    “神仙本从凡人来,只因凡心不坚牢。俗子口舌之欲,美丑妍媸之障,名利荣辱是枷锁,红尘情爱即牢笼,生死幽明又是一道牢关,只要有了得失心,关关相接如重山,一山放过万山拦。”

    “皆言远亲不如近邻,敢问于道友的真实姓氏。”

    听到这里,于磬终于开口道:“道长猜错了,我不姓陆,复姓公孙。”

    道士笑问道:“公孙道友与西山剑隐一脉,可有师承渊源?”

    于磬神色复杂道:“我确曾是洗冤人之一,却不是西山剑隐一脉,后来犯禁,就被驱逐了。身若青萍,随波逐流,才被真武山马苦玄招徕,与他有一场甲子之约。”

    但是马苦玄那会儿可没说自家马氏的仇人,到底是何方神圣,只说有个同乡,还是同龄人,刚刚开始练拳没多久,以后可能会给马氏惹出些麻烦,让她看着办。

    当时于磬一掂量,没觉得有什么,一个刚开始练拳的少年武夫,就算再给他一甲子光阴,又能混出什么名堂。

    于磬问道:“你是?”

    道士笑道:“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,何必刨根问底求背景。”

    于磬嗤笑一声。

    那你方才问我真实姓氏作甚?

    道士大言不惭道:“相处久了,道友就会深刻明白一点,贫道一向宽以待己,严于律人。”

    道士拍了拍葫芦,“将道友请入此瓮中,就不问问看贫道的这只葫芦里,到底卖什么药?”

    于磬随口笑道:“总不能是后悔药吧?”

    道士惊讶道:“道友聪慧,一语中的。”

    “只是需要药引。”

    “诸君要尝后悔药,请君先起恐惧心。”

    于磬便没了说话的兴致。

    神神道道,故弄玄虚。

    不曾想剑气长城的末代隐官,会是这么一号轻浮人物。

    那个在她想象中的年轻隐官,要更纯粹些,做事要更光明正大。

    比如要与马氏寻仇,从大门口一路杀到家族祠堂便是,何必如此装神弄鬼,教人如坠云雾。

    于磬说道:“我只有最后一个问题了,将我拘押在此,道友所求何事,能否开诚布公,为我解惑一二?”

    年轻道士笑道:“我们落魄山姜首席曾经说过一个极有嚼头的道理,公孙道友要不要听听看?”

    道士自问自答,“一个修道之人,最大的护道人,就是我们自己。”

    道士蹲下身,伸手抓起一大捧泥土,攥在手心轻轻摩挲一番,松开手指,泥土碎屑簌簌坠落,但是它们在下坠过程当中,好像路过了一层又一层的筛网,各自悬停在不同高度,“筛子”有七层之多,越高处的筛子网格越大,故而越往下停留的“泥土砂砾”越细微,“让数量尽可能多的纯粹者,在此生发爱恨情仇,开花结果,大树成荫,再将一团乱麻的贪嗔痴慢疑,复杂人性,抽丝剥茧,最终靠着你们的言语,心声,眼神,脸色,动作,在此落地生根,永久存在,靠着加减乘除,重新布置,让这些因为纯粹而失真的小天地,变得越来越具备一种不纯粹的真实。”

    “所以你们都是一粒粒种子。至于是菜籽,还是花草树木的种子,交由你们自己今天决定明天是什么。”

    于磬忍不住又问了个问题,“外界都说你之所以能够城头刻字,是与陈清都借了剑,或是与陆掌教借法,众说纷纭,反正都不觉得你单凭自己的真实境界,能够走完一趟蛮荒之行,更无法剑斩托月山大妖元凶。我不问这些内幕,我只想知道一点,你如今的‘知道’,在什么高度?”

    道士笑道:“好问。‘知道’的境界在哪一层,道友的言外之意,是说我虽然归还了老大剑仙的剑术,或是陆掌教的道法,但是偷偷摸摸留下了他们的心境?所以不管我现在是元婴境,还是玉璞境,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,却停留在了十四境,继承了他们的道脉?因此我在此地的造化手段,才显得如此不与自身境界相匹配?好一个凡俗心随物转,圣人物随心转。于道友不愧是出身洗冤人一脉的高人,见识委实不低。”

    于磬蹲下身,看着那座“高塔”的最顶层,有几颗小石子和一些砂砾,“可不可以将它们视为山巅修士,十四境?”

    头戴莲花冠的年轻道士拍了拍手掌,调侃道:“最后复最后,最后何其多。”

    于磬自顾自问道:“这座天地的根本是什么?”

    道士微笑道:“土壤,流水,清浊两气流转,四时气候变迁,一切有灵众生,可以是数以亿兆计的文字组成的词语、句子和篇章,大地山河,城池建筑,可以是数以百万计的符箓,也可以是你们的七情六欲。”

    于磬问道:“最后一问,有无极限?”

    道士说道:“大千世界无奇不有。心无垠,法无量,此刻无穷尽。”

    于磬问道:“你找到我,只是机缘巧合?”

    “与道友说几句漂亮的、客气的好话,有何难,只是没有任何意义。”

    道士伸手抓起一些随处可得的泥土,再朝于磬伸出手指,好似从她身上抓取捻出一粒绚烂宝珠,如一轮袖珍明月,缓缓流转,“你有明珠一朵,我有沙土一捧,不谈外界物价,只说在此方天地,你与我说说看,何来的贵贱之别,高下之分。这就叫天生我材必有用。”

    道士伸手打散那座“宝塔”,站起身,指了指那条长河,“聊得投缘,不妨告诉你一个秘密。为了省些力气,河床的底本,源于蛮荒天下摇曳河支流之一的那条无定河。”

    “一条长河青蛇,就是一条剑术。”

    “还需要反复打磨。”

    于磬跟着起身,“剑术成了,与谁问剑?”

    道士答非所问,笑道:“要不要继续逛白玉京?”

    于磬疑惑道:“继续?”

    道士没有说话,走向那座青山,于磬转头望去,云雾迷障散去,青山现出真面容,竟是五城十二楼。

    道士大步前行,双袖飘摇,道士身边大道显化出一串串的紫金文字。既有灵书秘笈,也有青词宝诰,更有诗篇和古文。

    春日载阳,有鸣仓庚。行道迟迟,中心有违。

    远古岁月,有道德圣人曾见有鸟若鸮,以口啄树则粲然火出。

    玉宣国京城。

    沈刻站在外城门口那边,老宗师再后知后觉,也清楚自己置身于一处匪夷所思的鬼蜮之地了。

    走出永嘉县乌纱巷的马家,便是这幅光景了,如果接下来自己走出京城?

    满大街都是同一张面孔,沈刻稍作犹豫,没敢离开“京城”,走街串户散步,喝酒吃饭下馆子,随便拉个人攀谈闲聊,进铺子购物,甚至是杀人,都无妨。那些京城百姓,达官显贵,各种匠人,掌柜伙计,各色客人等,反正都是同一张面孔,他们身体脆弱好似一张碎纸片,沈刻不信邪,甚至蹲在一具尸体旁,伸出手指蘸了蘸鲜血,尝了尝,确有腥味。

    这让沈刻毛骨悚然,忍不住骂了一句,真邪门!

    之后沈刻试图走出京城,但是每次尝试,不管是身形掠出城头,还是通过城门走出去,下一刻就会重返京城,鬼打墙。

    偌大一座玉宣国京城,沈刻试图找出第三张面孔,不管他如何散步、狂奔、或是飞掠,所见人物,俱是一脸。

    度日如年。

    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,沈刻就开始想要找点事情做做,比如开馆教拳,重操旧业去皇宫大开杀戒,甚至是开个绸缎铺子……那些学拳的弟子或是登门客人,言行举止都与“常人”无异,除了相貌。可怜老宗师,就这么日渐消瘦,容貌枯槁,一开始还会计时,算着过去了几天,到后来沈刻就彻底麻木了,当过篾匠,仵作,更夫……一座偌大京城,日常居住着二十余万人,沈刻却像是活在一堆行尸走肉的活死人当中。

    早已不知今年是何年,京城四季流转有序,在一个鹅毛大雪时分,意态萧索的老人,神色呆滞坐在宫城外边的白玉桥上。

    垂垂老矣。

    要被逼疯了。

    一位头戴金冠、穿青纱法袍的男子,微笑道:“沈老宗师,如今我们可是老熟人了,喊你一声沈老哥,不介意吧?”

    不愧是一位即将破境的金身境武夫,一身充沛拳意不容小觑,纷纷落的雪花如近火盆,自行消融天地间。

    沈刻僵硬转头,望向那个俊逸出尘的仙人,老人嘴唇微颤,“陈剑仙,发发善心,求你饶过我吧。”

    男子双手笼袖,斜靠栏杆,“理由。”

    沈刻欲哭无泪,哀求道:“陈剑仙,我们无冤无仇,分明是第一次见面啊,在那永嘉县马府,我都没有出手挑衅陈剑仙,甚至连那言语冒犯都算不上,陈剑仙何必将我囚禁在此,每天只能等死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你跟我无冤无仇不假,但是你跟这个世界结仇很深。”

    沈刻听闻此言,霎时间竟是悲从中来,老泪浑浊,抬起袖子,擦了擦眼角,这辈子学了拳脚功夫,自少年起行走江湖,约莫有甲子光阴了,沈刻不敢说自己心如磐石,比那练气士的道心更加坚韧,却也结结实实见识过不少的古怪阵仗了,只是当下处境,是沈刻这辈子想都不敢想的渗人,就像陷入一场没有鬼物出没的噩梦,醒不过来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好扳指,这么多年过去了,还沾着点亡国龙气。难道沈老哥还杀过皇帝?”

    沈刻有些心虚,苦笑道:“一个小国宫内造办处物件,不值几个钱,陈剑仙想要尽管拿去,剁掉我的手指一并拿去都成,只求陈剑仙让我离开这个鬼地方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你觉得这座京城,有哪些地方是不合理的,有哪些细节是需要改善的?”

    真实未必全部来自“正确”和“合理”,可能真实也来自荒诞,无理,感性,毫无脉络可言。

    沈刻听得一颗脑袋簸箕大,哪里是不合理的?陈剑仙,你老人家扪心自问,这儿有哪里是合理的?!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跟你一个武学宗师聊这个,好像是有点强人所难了。”

    人口稠密的一国首善之地,大雪时节,鸟雀难觅,桥下流水结冰,头顶短日冷光。

    沉默片刻,陈平安说道:“想要好人有好报,必须恶人有恶报。沈刻,你觉得是不是这个理儿?”

    不等沈刻言语,从这一刻起,整座京城所有人,全部都变成了沈刻的面容。

    恶人自有恶人磨。

    前后恶人同一人。

    沈刻转头望去,那位青衣仙人已经走下桥,转头与沈刻对视,笑道:“若说武学是杀人技,你不是喜欢杀人吗?这满城蝼蚁,二十余万,练气士境界不高,至多就是下五境,你可以杀个够了,杀到你手抽筋、杀到你吐为止。唯一的麻烦,就是那些玉宣国披甲武卒,他们可能会有武艺傍身,最后提醒一句,沈老哥记得多找几把趁手兵器,动作一定要快,兵器不必多锋锐,但是一定要牢固。等到杀尽之时,大概就是你脱困之日,大概。”

    对方言语之间,沈刻惊骇发现整座京城如被折叠纸张一般,最终京城地面变成了一个圆球,城内各色人物,沿着街巷,四面八方蜂拥而来,人如蝗群,涌向沈刻,似有不共戴天之仇。圆球之内,分不清鹅毛大雪到底是从天而飘落,而是从地而浮起了。

    大雪中,不复见剑仙踪迹,唯有似诵唱似歌吟的嗓音,随雪飘摇。

    如得一位道高真在轻轻摇晃一枚风吹铃子。

    从此行乐,高卧加餐,作饮中仙,听天籁,四时皆清佳,愁能奈我何?愁字这厮胆敢叩关犯境,来即杀退。

    杏花巷马氏祖宅堂屋内,眼前这一幕,让蒲柳看得眼皮子直打颤。

    衣饰比诰命夫人还要雍容华贵的妇人,双手使劲攥住白绫,在那儿不停谩骂,毒咒,男人只是苦苦求饶。

    秦筝绷直双腿,以脚尖点地,马岩脖颈处已经被勒出一圈鲜红印痕。

    结果那位陈剑仙让蒲柳别干站着了,去撬开那对夫妇站立位置的地砖,免得一个吊着一个站着,凭此轮流休歇换气。

    老妪不敢不照办,只得听命行事,在夫妇脚下取走青砖,再挖了两个小坑,坑不大,但是不浅。

    陈平安说再挖,但是可以慢慢来。

    老妪便继续挖坑如掘墓。

    陈平安斜靠在房门那边,随口问道:“告诉马氏如何积攒阴德,在城隍庙那边蒙混过关,是鬼物姜桂的意思,还是那个提粪桶老人的指点?”

    老妪蹲在地上继续忙碌,老老实实回答道:“回剑仙的话,我试探过几次这位马府学塾夫子的学问深浅,姜桂虽是鬼物出身,学问也算驳杂,但是受限于眼界履历和修为境界,却教不会马氏这等秘事,我猜还是那个种昶的手段,马府供奉当中,就数这老儿,我看不真切。”

    只是蒲柳打死都不敢询问一句,马氏夫妇就在这里……吊着,直接盘问他们不是更好?

    老妪百思不得其解,这位陈剑仙不是读书人吗?怎的如此用心险恶,手段歹毒。

    只是老妪很快就强迫让自己打散这些不该有的念头,事已至此,自己能不能活下来,还两说呢。

    以前只是觉得一座马府,乌烟瘴气,比较脏,哪里想得到其实是这般凶险,危机四伏?

    马氏夫妇自认隐蔽的三封飞剑传信,分别寄给玉宣国薛氏皇帝,京师城隍庙武判官,鹿角山的山神府纠察司。

    老妪蒲柳也确实有明、暗两手准备,只可惜都被那位陈剑仙给拦截下来了,就当着她的面,拿出六封密信。

    陈平安坐在画案那边,悠悠然研磨提笔,帮忙圈画朱批,斟字酌句,推敲内容,最终重新书写了三封书信。

    传说得道仙人,神通广大,一手袖里乾坤,能够包罗万象。

    但是如此一来,钦天监和京师城隍很快就会发现永嘉县马府这边的异象。

    所以老妪至今还想不出,陈平安到底是如何隔绝天地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笑道:“看不懂刷马桶当杂役的种昶,你就看得懂当厨娘的于磬了?”

    老妪疑惑道:“陈剑仙是说那个烧得一手好私房菜的狐媚子妇人?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只有她才是马苦玄亲自邀请过来的家族供奉,你们几个都算不上什么主心骨,凑数的。”

    老妪试探性问道:“敢问陈剑仙,那妇人于磬,莫非是位飞升境?”

    如果不是一位飞升境,拦阻陈平安复仇,貌似根本不够看吧。

    “你还真敢想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摇头笑道:“于磬跟你一样是元婴境。二十多年前的宝瓶洲元婴境,明面上才几人?又不是什么小鱼小虾,可能放个屁都可以掀起大风大浪了。”

    蒲柳挖坑如凿井,深度足够了,老妪用眼角余光打量着对面的妇人,当下局面,是一个死结,残忍之处,不在死人而已,而是这双夫妇,注定必须先死一人。

    当然可以是马岩或是秦筝主动赴死,早死与晚死之人,携手共赴黄泉,鬼门关外见了面,相互间并无怨怼心,夫妻一场,好歹算是同富贵共患难一场。

    只是还有一种情况就比较糟心了,一人勒死另外一人,如此一来,黄泉路上,是恨那个罪魁祸首的陈平安更多,还是夫妻之间怨恨对方更多一些,就难说了。

    马岩一发狠,毕竟是男子,身体沉重,且气力更足,双脚踩在坑内,然后开始拉拽梁上白绫往自己这边,将那妇人高高提起。

    秦筝被一点一点吊起,双脚离地,妇人呜咽细微,眼眶通红,她手上挣扎的动作,与声响一并渐渐弱去,最终彻底没了声响。

    陈平安对此视而不见,听而不闻。

    妇人的那颗脑袋即将触及了那根无形的“横梁”,就这么沦为吊死鬼。

    马岩站在“井中”,两只手死死拽着那条白绫,他只露出一颗脑袋,双脚在井底踮起脚尖。

    老妪轻声问道:“陈剑仙,老身再往下挖两三尺?”

    陈平安双手笼袖,斜靠堂屋大门那边,安安静静,抬头看着妇人的死状,淡然道:“不用,慢慢等着就是了,听说马岩年轻那会儿也曾烧造瓷器,看看臂力如何,能够坚持多久。”

    老妪默然无言,心中百感交集,自己上辈子造了多大孽,这辈子才会进了马府,再遇见这么个与马氏寻仇的。

    陈平安问道:“蒲仙师这辈子见过最残忍的酷刑是什么?”

    老妪轻声答道:“一种是剥离魂魄如拧绳,作了灯芯,点燃一盏油灯。能够让修士只求速死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点头道:“在北俱芦洲鬼蜮谷里边,曾经亲眼见过,点灯水中,十分渗人,惨不忍睹。”

    老妪说道:“还有一种山上水牢,强行破开一二气府作为通道,往里边浇筑大量灵气,在人身小天地内,形成潮水倒灌之势,百骸逐渐肿胀,硬生生撑破魂魄,在这期间,气血鼓荡,经络寸断,筋骨崩裂。听闻山泽野修喜好以此法针对那些体魄坚韧的纯粹武夫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这种死相,有点类似家乡那边的一种瓷器开片。前辈你见多识广,劳烦再多说几种门道。”

    老妪哪敢藏私,便又多说了七八种山上手段。

    陈平安听得很仔细,等到老妪已经词穷,这才笑问一句,“都是道听途说而来?还是都曾亲手验证过?”

    老妪满脸尴尬道:“听说,都是听说。”

    “有人心无人性,才会人鬼难分。有境界无道行,何来仙凡殊途。”

    陈平安说道:“耳闻不如眼见,眼见不如亲历,等下你都尝尝这些手段的滋味。”

    蒲柳如挨闷棍,而且还是那种劈头盖脸的一棍,先前在屋内受那火刑煎熬体魄之苦,就已经让老妪刻骨铭心,如何消受得起这七八种酷刑?

    陈平安扯了扯嘴角,“前辈活了一大把岁数,怎么还这么开不起玩笑。”

    老妪苦相道:“陈剑仙,老身年纪是不小了,胆子却不大,最是惜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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